德国生活:冬天里的卡库衣

十几年了,遇到有人问我是否可以教他的孩子画画,我总是婉言拒绝了,因为分不出精力和时间。可这个学生我却无法拒绝,也许是他看上去已年过六旬,也许是因为他三番五次不屈不挠地请我教他,我不忍再拒绝,就对他说,冬天吧,冬天我有时间,可以每周上一次课(他本来是想每周上两次课的)。

三个月后,冬天到了,他没有忘记我的许诺,来电话约了上课时间,就来我这学画了,他叫卡库衣。

以前在国内美术学院任教,也给带职进修的中年人上过课,可年过六十的学生我还从未教过,很想知道卡库衣的确切年龄,可他却不告诉我,只说他已退休了。如果不是他的名字特殊,我真会把他当成德国人,通过课间闲聊,我才知道他是伊朗人,年轻时来德国上大学,学的是建筑设计,毕业后娶了位德国空姐,二人一起回到伊朗,有了两个女儿后,因战争爆发,又举家回到德国。

卡库衣真是个极特殊极难教的学生,二小时的课应该是我教他学,可几次课下来,我都搞不清楚谁是师谁是生了。因为卡库衣是建筑设计师,这个专业在上大学时就要学绘画,所以他已有绘画基础并通晓绘画理论。上课时我示范画完该他画时,他总是边画边讲解,诸如比例、透视、结构、质感等等,条理清晰无懈可击,很像是他在教我。可他的画却大部分画得很糟:比例不准、没立体感、线条凌乱、忽略构图,总之问题一大堆,且总无长进。直到我发现了要害所在,对他三番五次地讲,不要机械地去测量比例、机械地把所画的对象搬到画纸上,画画要凭感觉、要找到感觉、抓住感觉、一句话:感觉!

接下来的一个月,无论我怎样强调感觉,卡库衣仍一点起色也没有。他告诉我,他同时又参加了另一个画班,每周一次,任教的是位德国艺术学院的知名教授。他如此执著习画使我感动。

又过了一个月,卡库衣的画仍一无长进,就在我已经绝望并不想再为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学生耗费时间时(尽管他是付学费的),一个偶然的发现彻底改变了我的计划。

那是一次课间休息闲聊时,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人的名字上,我说中国人的名字短,好记。许多国家的人名特长,真难记住。卡库衣说,可不是,我的名字就很长,卡库衣只是其中的一小段。他好像要显示一下他的名字有多长,掏出了身份证,让我看上面长的惊人的分成三段的名字。突然我无意地看到了写在名字下面的生日:1926。我惊呆了,原来卡库衣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!我尽量没有让卡库衣察觉到我的惊讶,因为年龄是他的隐私,这从最初我就感觉到了。

课结束后,送走了卡库衣,我开始认真思考这样一个问题:为什么八十岁了还要认真学画?寒风雨雪都挡不住的来上课。八十岁的人图的是平安健康长寿,有谁会像他这样还孜孜不倦执著追求呢?如果把人的一生用季节来划分,八十岁已走过了春夏秋,八十岁正走在人生的冬天里。冬天里的卡库衣,莫不是以画画来丰富他的冬天、充实他的生活?或者是以学画这一学习方式找到青春向上的感觉和精神寄托?还是想圆一个久远的当画家的梦?也许学画是一个与人交往的理由,他不是也几次向我津津乐道谈起他参加的那个画班中的画友们吗。我还没有走到人生的冬季,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读懂冬天里的卡库衣,但我突然明白了,我教画的重心和方式必须改变。

这以后,我不再是要求学生学有所成的老师,倒像是卡库衣老人的画友。每次画什么可以由他选,上课的程序也很灵活,有时他先临摹一张画,我在旁边看着,他画累了,我就接着边修改边继续画,这样,几乎每一次课结束时,都能完成一幅画,卡库衣就高高兴兴地把画带回家。记得有一次圣诞年前夕,他带来了一个印刷的圣诞卡,请我画下来。这个卡上是圣诞老人驾着一辆双鹿雪橇,背景还有圣诞树小房子等。我用水彩画了两个半小时才完成,卡库衣认真地看了作画的全过程,然后心满意足地拿着这个手绘圣诞卡下课回家了。后来他还陆续带来些他家人的照片请我画,其中有一张他年轻时的全家福照片,我又吃了一惊,当年的卡库衣真是个英俊有加的美男子。

一晃三个冬天过去了,在第四个冬天里,我发觉卡库衣上楼时越来越吃力了,还时常弄错上课时间,并开始丢三拉四了,比如把帽子、手套、墨镜什么的忘在我这。一次我有事想取消一次课,打他的手机却不通,只好等着他来,原来这次是丢了手机。

冬末将结束课程时,卡库衣告诉我,前两天感觉心脏发闷,医生检查后只给了点药,让他多加注意,再有情况就直接去医院。卡库衣对我说,他也许会死,他很害怕死亡,他不想死。听着他的话看着他深深无奈的表情,我很伤感,难道卡库衣已走过冬天正走进残冬,可他还那么热爱着生活、热爱着生命!他的精神世界似乎还驻守在夏天里。

今年是第五个冬天,卡库衣再没一点消息。他只给过我他的手机号,他曾告诉过我,他在这座城市里有三幢房子,并给我看过其中一幢房子的照片,当时他想请我画这张照片,可我认为这带小花园和金属栅栏的房子虽然漂亮,但照片取景角度不佳,构图零散不入画,劝他打消了这个念头。卡库衣始终没有告诉过我三幢房子中任何一幢的地址,也没有给过我座机电话号,按照德国文化,他不说,我也不便问。所以当卡库衣不再出现,也就意味着我失去了他的任何消息。

冬天,年复一年的到来。不只这个冬天,以后每到冬天,我一定还会想起卡库衣,不仅仅因为他是我教过的年龄最大的学生,还因为他是一个努力为自己的冬天营造丰富多彩的老人,一个热爱生活不倦追求的老人。如果现在他还走在他的八十五岁生命之冬里,还守候着他绘画的精神家园,我会默默祝福他,直到永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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