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中国故事:横渡恐惧之海(12)

绝情信 准备把牢底坐穿

信封已经拆开,信件照例已经被狱方检查过。打开来,是泓的信。既惊喜又紧张。入狱的最初阶段,曾有零星音讯,之后,彼此便如断线风筝。当局不仅关押我,还有意隔绝我与外界的联系,并断然阻止亲友探监。而在普通刑事犯那里,通信和探监却不成问题。在共产党眼里,政治犯远比刑事犯危险。

泓在信上写道:“……我已经大学毕业。政府把我分配到重庆市人事局。但我自己决定到广州,找一家外资企业打工,等待你出来……”

我的心抽紧了。泓是重庆人,她从前就告诉过我,毕业后无意回重庆,当局下令她回重庆,显然有违她的意志,是一种变相惩罚;而且,没有分配具体工作,只是交由重庆市人事局办理,更包涵一层作弄的恶意。作为名牌大学,同济大学的毕业生,通常能获得较好待遇。

接下来的一段话,关于我父亲,让我大受震动。泓写道:“……陈伯伯想到广州做灯,养活你……被我劝阻了……”我突然间大放悲声,而无视其他犯人在场。在看守所里,这还是第一次。我伤心欲绝,为泓,也为父亲,为毁灭了的生活。

泪溪纵横,打湿了泓留在信末的那一行落款:“你的小船,泓”。这一落款,让我心痛不已。在我从前写给泓的无数情诗里,有一回,我把她称做“我的小船”。而那样的浪漫时光,永远不再!

无限期的关押,望不到尽头的漆黑长路。预审官甚至威胁我:“你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!”年轻的泓,美丽的泓,聪慧的泓,她已经为我付出了很多,我实在不忍心让她再受苦、遭罪。

有几回,我竟梦见,泓不堪当局的骚扰和社会的冷眼,轻生自杀。而我,跪在一座青青的坟茔前,哀哀地哭泣,青草蔓延四野,直到淹没了我自己。“不!不!”惊醒后,我在心里对自己喊道,也对上帝喊道,“我宁愿受尽世界上所有的煎熬和痛苦,也绝不让泓受折磨,绝不能让她蒙受任何不测!上帝啊,请帮助我,让泓脱困吧!让她活下去!只要她活着,只要她平安地活着,我自己,纵然把牢底坐穿,也无怨无悔!”

痛定思痛。我提笔给泓回一封信:“……我们的幸福之路已经被命运阻断,我们幸福的基础已经被毁了。然而,还有一半,那便是你,你的青春,你的美貌,你的自由……”

“……此时此刻,我只有一个请求:离开我吧,带着你的青春和美貌,远远地离开我,远走高飞。不要再为我顾念。只要你能得到幸福,我的心就是幸福的;你的幸福,就是我的幸福。因为,我爱你,永远地爱你……”

“……请不要为我担忧,真的,我可以面对这一切,我可以坚持下去。你,惟有你,是可以让我软弱的源头,唯一的源头,最后的源头。没有了你,我便没有了牵挂。我可以挺下去,坚强的挺下去……”

为了表白宁愿放弃自我、也要保全她的坚定决心,在信的末尾,我用重重的语气,一笔一划地写道:

“你从未辜负过我,我相信,现在和将来,你也不会辜负我。如今,你不辜负我的最好方式,就是离开我。远走高飞。真的,离开我!远走高飞!”

狭小的监仓,连纵情悲伤的角落都没有。其他几个犯人,就坐在身边。写完,我把头伏在膝盖上,以装睡的样子,一任泪如雨注。我想将圆珠笔折断,以示决绝,但那支软塑料的圆珠笔,却怎么也折不断。最后,我把它折成弯曲状,毅然投入垃圾筒。

第二天,我把信交给老管教,再三恳请他,无论如何,要把这封信寄出去。“以后,我就不再麻烦你了!”

我一去不回 泓备受惊骇

我是在出狱后,才得知当年,当我入狱时,泓所经历的一切。我一去不回的那一天,泓备受惊骇,她东奔西跑,打听我的下落。曾前往中大保卫处(当局设在大学内的安全机构),对方无可奉告;曾前往广州市公安局,他们表示,我不在那里。泓抗议,声言,如果见不到我,她就静坐不走。公安局官员于是假意安慰她,说我住在一个条件不错的地方,受到良好待遇,只是暂时不能回家,叫她不必担心。

那天下午,我被推入监仓后,猛然意识到,泓尚不知我的去向。一念至此,便不顾一切,起身拍打铁门,在我越来越猛烈的拍打声中,管教赶来,打开窗洞。我怒气冲冲地朝他们喊道:“我要见我的女朋友,我要让她知道我在哪里。”过了一阵,我再次被带到二楼,公安局官员声称,暂时无法让泓与我见面,仅同意我写一封简短的信,交由他们带给泓。

落难的时刻,我清晰地意识到,我担心的,并非自己,而是泓,她能否承受?她怎么办?当她那俏丽而娇弱的形象浮上眼前,我的泪珠便不争气地跌落下来,砸上手臂。公安官员就在旁边,我绝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软弱的一面,便佯做用手扶眼镜,竭力遮掩自己的泪水。我提笔写信:“……我爱你,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你;此时此刻,你是我唯一的牵挂……” 

我尽力搜索安慰泓的词句。“……任何事件,都只是一个过程;而任何过程,最终都会过去……”信末,我建议她尽快返回上海,准备新学期的到来。

万般无奈之下,泓回到上海,继续她在同济大学的学业。然而,国安、公安却不断找上门去,要她“交待和揭发”我的问题,让她不得安身。她周围的同学,都能正常学习、生活,唯独泓,需要承受与恋人隔绝和当局盘查的双重压力。她饱受骚扰,没完没了。

后来,我也得知,泓曾数度来到广州,指望能见我一面,与我父亲的遭遇一样,也一律遭到广东当局的无情拒绝。当局只是将泓送来的衣物转交给我,但却让管教对我撒谎说:“这是中大经济系领导带给你的。”广东当局不仅阻止泓与我会见,却还趁机刁难、讹诈、羞辱她,企图能从她口中套取到足以给我治罪的证据。

泓,一个娇弱的美丽的女孩,拖着沉重的行李,孤身一人,辗转于上海、广州和重庆之间。这个楚楚可怜的形象,在我的记忆中,留下一生的痛。

(选自 香港开放出版社《不受欢迎的中国人》附录:我的中国故事)@

责任编辑:谢秀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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